
娄烨是中国第六代导演的代表人物,20世纪90年代开始拍摄电影,从《危情少女》(1994)开始到《兰心大剧院》(2021),他始终坚持电影作者的姿态,在中不断探索个人化的电影风格。
2006年,因违规参加戛纳国际电影节,他受到广电总局“禁止导演工作”的处罚。

复出之后,娄烨的方向发生转变,他结合犯罪、悬疑等类型元素,主动进行商业类型片的尝试,在向市场靠拢的同时,依然没有丧失以往作品中的作者性表达。
《浮城谜事》是他复出后拍摄的首部影片。

电影开场即表现了一场暴力的车祸——富二代开车飞驰而过,撞倒突然从山坡上滚落的女大学生“蚊子”,而“蚊子”的死亡则揭开了隐藏在其后的复杂情感关系。
2019年,他拍摄的另一部影片《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也选择了犯罪题材,娄烨依然以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开启叙事。

之后又以警察杨家栋调查城建委主任唐奕杰坠楼事件为线索,逐渐牵连出商人姜紫城勾结唐奕杰谋取利益的犯罪故事,其中夹杂着连阿云、姜紫城、唐奕杰和林慧四人之间无比复杂的情感纠葛。
在娄烨的犯罪电影中,都建构了复杂的情感关系,旨在揭示犯罪背后当代人的情感迷失问题。

犯罪电影通常以商业属性明显的类型片形态出现在市场中,但多部艺术片的经历以及导演的个人追求,使得娄烨在选择犯罪题材时,依旧保持了自己作者式的表达。
《浮城谜事》《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两部犯罪电影在情节上设置了多重戏剧性冲突,影片开场便以罪案引起观众兴趣,这种类型化的叙事手法使得它们能够最大程度地吸引观众。

同时,在影像和主题方面,娄烨又保留了自己的文艺性,这让他的作品在整个犯罪类型电影中尤为别具一格。

我将从手持摄影、欲望叙事、城市表达这三个高度风格化的特征分析娄烨电影中的作者性。
娄烨的观念深受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法国新浪潮等电影风潮的影响,他服膺于德·西卡、安东尼奥尼等欧洲导演的电影观念,重视电影语言的革新。

然而,不同于贾樟柯还原式纪录现实的客观现实主义,娄烨电影中的现实感来自于个人感觉,他以极其私人化的眼光观察世界,又在电影中将他所认为的真实表现出来,形成一种主观现实主义。
他的两部犯罪影片都十分关注犯罪者的心理状态,致力于表现他们真实的情感,而手持摄影作为一种真实呈现生活的手段,成为他影片中最具个人识别度的特征。

手持摄影是娄烨的电影中最为鲜明的形式特征,影像上的特殊性与故事的戏剧性结合在一起,共同服务于影片的叙事主题。
在他的两部犯罪电影中,娄烨都沿用了以往作品当中的手持摄影。

这种拍摄手法比较灵活,摄影师可以跟随角色任意移动,从而使画面呈现出一种现场感,能够更加真实地还原生活质感,带领观众快速进入影片营造的具体情境中。
例如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拆迁现场斗殴的一段戏中,跟拍镜头随着男孩来到废墟处,城建委主任唐奕杰到拆迁现场调解群众矛盾。

穿梭其间的摇晃镜头突出了现场的混乱,让观众很真实地感觉到眼前的冲突,似乎电影中的斗殴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另一方面,手持摄影显示出摄影机的人性化,它拉近了观众与银幕的距离,通过近距离的观看和感受,精准地捕捉人物的情绪和动作。

《浮城谜事》中,在桑琪的刻意安排下,陆洁发现了乔永照的越轨行为,乔永照和“蚊子”在宾馆门前道别,她对丈夫的信任瞬间崩塌,不稳定的画面诠释出她内心情绪的剧烈波动。
而当陆洁在一个雨天跟踪“蚊子”到树林中,对她展开疯狂报复的时候,手持跟拍摄影带来一种紧张感。

人物的运动有一种急切的感觉,我们似乎能从摄影机的晃动中感受到陆洁心中的怒火正在燃烧。
法国电影学者安德烈·巴赞认为“摄影的美学特征在于揭示真实”电影是现实的镜像。

影像虽然是虚拟的,与现实之间存在着距离,然而导演应该尽可能地在作品中还原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
手持摄影的拍摄手法能够在最大程度上帮助导演还原现实生活的真实质感,对现实社会进行真实的记录,让影像充满生活气息,同时,也能更加准确地传达人物细腻的内心情感,完整呈现他们的情绪变化。

然而,几乎时刻处于晃动状态的影像画面对于普通观众来说也是一种挑战。
作为商业片,电影要考虑大众的心理感受,晃动画面造成的不适感会让部分观众对影片出现排斥情绪。

但在商业片尝试中仍然保留手持摄影的拍摄手法,也体现出娄烨在完全商业化的类型片和保留个人风格的艺术片之间的坚守。
娄烨对人类的冲动行为表现出极端的兴趣,在他以往的电影中,都表现出一种欲望叙事,我们能够看到他对人的身体欲望和诉求的关注。

在《浮城谜事》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犯罪行为的产生几乎都是根源于人内心欲望的膨胀。
因此,对现代欲望的反思成为这两部犯罪电影叙事的共同主题。

《浮城谜事》中,乔永照本来拥有令人羡慕的生活和幸福的家庭,然而,对身体欲望的毫无节制导致他以及另外两个女人都陷入犯罪的泥沼之中。
影片开场的车祸成为障眼法式的存在,女大学生“蚊子”的死并不仅仅是富二代开车撞击导致的,她实质上是乔永照欲望的牺牲品。

而影片中所有犯罪行为的发生,也都源于人的情感欲望。
乔永照同时游走在两个家庭之间,秘密情人桑琪多年来一直隐忍地生活在暗处,然而他仍不满足,依然不断地出轨女大学生。

他对情欲的不加克制引发了桑琪的强烈不满,她渴望独自占有乔永照,陆洁优渥的物质生活更加激发了她内心的嫉妒。
于是桑琪故意设计让陆洁看到丈夫出轨,并借刀杀人,占有欲导致了桑琪的犯罪行为。

流浪汉目睹桑琪击打蚊子,导致了蚊子的直接死亡,于是他借此威胁敲诈,从中获取利益,对金钱的贪婪最终使他丢掉性命。
电影中的人物犯罪具有偶发性,他们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但在欲望之中逐渐丧失了人的理性,成为欲望的奴隶,产生了犯罪行为,导演旨在对现代社会中被物欲和情欲控制的人进行讽刺。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讲述了商人姜紫成为了建立自己商业帝国,和老相识唐奕杰互相利用,权钱交易,从而引发一系列犯罪事件。
影片中的人物和情感关系十分复杂,林慧是姜紫成大学时的恋人,同时也是唐奕杰的暗恋对象,为了贿赂唐奕杰,姜紫成将林慧拱手相让。

而林慧与唐奕杰结婚后,依然与姜紫成保持着暧昧关系,心生不满的唐奕杰便常年对其进行家暴,女儿小诺对此记恨在心,最终亲手杀死她的养父唐奕杰。
连阿云是姜紫成的情人,也是他安插的一颗棋子,她对姜紫成暗生情愫,因此与林慧之间存在着复杂的敌对关系。

在唐奕杰的挑拨下,连阿云背叛了姜紫成,为此还与林慧之间发生争执,二人在马路上发生车祸,连阿云被误杀,姜紫成知晓后与林慧合谋将其毁尸灭迹。
可以发现,人物的行为动机都是受到欲望的驱使:姜紫成作为商人,一心想发大财,为了牟取利益,他用权色与城建委主任唐奕杰作交易,收购地皮开发房地产,建立起“紫金置业”这一商业帝国。

唐奕杰被权力和情欲诱惑,在官场的他想爬上更高位,同时也想得到自己学生时代的梦中情人林慧,因此与姜紫成狼狈为奸。
连阿云是其中最为可怜的一个角色,她所有的欲望都来源于对姜紫成的爱恋,也因此被他人利用后无情抛弃。

林慧女儿小诺的欲望是一个完满的家庭,她目睹唐奕杰多年来对母亲的暴力行为,因此她期望能够和母亲林慧、亲生父亲姜紫成共同生活。
当唐奕杰再次对她进行威胁后,为了不让自己的计划落空,小诺亲手杀死了唐奕杰,而唐奕杰的死亡也成为影片开场时案件的起点。

影片不吝展现情色、谋杀和暴力场面,强调身体欲望,甚至在开始时就以唐奕杰坠楼事件设置了悬念。

通过警察杨家栋的调查,将隐藏在谋杀背后的一系列情感纠葛层层呈现,尽数展现了欲望之幽暗,在犯罪故事的表层叙事之外达成了对人类不加节制的欲望的批判意图。
城市是娄烨电影中最为常见的叙事空间,娄烨总是将他的故事背景安排在不同的城市空间中,通过对城市生活的日常化书写,关注中国现代化发展中城市转型以及城市人群的异化现象。

开场常常出现穿越城市的空镜头,例如电影《苏州河》的经典开场,利用摄影师“我”的镜头对上海进行了一次全景扫描,摄影机穿梭在大街小巷,遇到城市中各色各样的人群,勾勒出上海这座城市的轮廓。
而这种对城市空间的关注在他的两部犯罪题材电影中得到复现,城市作为现代化空间的代表,成为影片中罪恶发生之地。

《浮城谜事》中多次出现城市的俯瞰镜头,第一次是在影片开场时,镜头如同幽灵一般掠过城市上空,将环形公路、立交桥、居民楼、烟囱、工厂等城市景观纳入影像画面中,构成影片发生的背景空间。
主人公乔永照乘坐飞机在城市上空,妻子陆洁与女儿开车行驶在城市公路上,不同的交通工具承载着人们穿梭在城市当中,形成一种流动感,是城市里的渺小个体。

第二次是陆洁带着安安和宇航坐缆车,在缆车上,城市的全景得以展现。
第三次是结尾时,被杀害的女大学生“蚊子”的显影再次出现,摄影机似乎以她的视角观察城市,此时的城市显得无比肮脏和黑暗。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将叙事空间选择在日新月异的广州地区,影片以一起案件的侦破展开叙事,通过城建委主任唐奕杰的坠楼身亡事件,牵扯出一场跨越三十年时空的爱恨纠葛。
电影中出现广州、中国香港、中国台湾等多个城市空间,影片开场便将观众的目光聚焦到城市变迁中来——镜头从空中俯拍城市全景。

自由游荡在城市上空,随之聚焦在一个奔跑的少年身上,他成为视线领导者,带领镜头穿过城中村,来到到拆迁现场,勾勒出变革中的城市样貌。
21世纪以来,随着经济制度的变革,中国经济实现腾飞,而广州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自然成为呈现改革矛盾冲突最具典型性的空间。

影片开场画面中的城市废墟成为一种特殊的景观,折射出社会现代化背景下的诸多问题。